第三章:邂逅夜行人
夜色,峡谷,山路。
四下寂静,一轮圆月挂在当空,明晃晃,亮晶晶,倾泻而下的缕缕银白色冷光,照得群山幽幽。
山路上前后行走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,大一点的是破衣破帽,手里端着把马牌撸子,警惕地观察着月下周围;小人是黑衣黑裤,扎着一对撅起的羊角辫,一边蹦蹦哒哒的走路,一边手上把玩着一枚银元。
“朗朗明月光,静静照西厢,西厢绣楼内,住着鸳鸯女红妆,佳人相思苦啊,夜夜想张郎……”
“老姑,能不能消停会儿,这夜深人静的,你也不怕把山狼给招来,可愁死我了!”身后响起了一个小姑娘不满地说话音,打断了前面女童清脆甜美的歌声。
前面十二三岁唱歌的小丫头停下脚步,回头一瞪眼,辫子直翘:“死丫头片子,你愁个屁啊!”
后面那个破衣烂衫打扮的小姑娘擦了一把泥脸,鼻子里一哼:“哎呀我天,你的心可真宽,咱们大老远跑到这儿,六姑没找到,今后咋办?”
“还能咋办?反正东北咱也回不去了,照我说咱俩先在这附近住下来,弄点吃得填饱肚子,再慢慢想办法,我六姐也是的,搬家前也不打声招呼,笨透了,气人!”
“啥搬家啊,道观都毁了,我猜……六姑一定是遇到了麻烦事,换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,比如云游四方啥的,再说……这兵荒马乱的年月,她也不知道咱要到关内来呀……”
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嘀嘀咕咕继续往前走着,逐渐消失于长长的山谷间。
……

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,一大一小走在了一处平坦的峡谷底部,在即将拐角的位置,走在前面的羊角辫突然停下脚步,前方路边有尸体!这些倒毙的尸体……是碰到劫道的了么,什么鬼世道!唉——天底下命苦的人咋这么多!
山谷里的风无规律地呼啸着,凌乱在风中的羊角辫想弄明白眼前这是个什么状况,于是她俯下身,东摸一个西找一个,开始将尸体翻转过来挨个看。
咦?口袋这么多?是军装吗?撇下这具尸体,转身再看下一个,好像还是穿的军装,现在这边流行穿这个吗?正在狐疑间,突然被一阵呼哧呼哧地喘息声惊到:“我去,有鬼!”

“瞎咋呼啥?那是一头快死的驴!”身后大一点的小姑娘,端着枪指着不远处一团抖动的黑影淡淡道。
“看来……我们运气不错,有东西吃了。”小丫头说着话,迈开小腿高高兴兴地朝那团黑影走去。
“依兰,你快过来!这头驴的身子旁边还有一个人,好像……还没死透!”
月光下,大一点的小姑娘几步走过去,立即蹲下身,手指搭上了那个人的脖颈,随后又放在他的鼻孔下,触到了有温度的鼻息:“是炸伤,还活着!”
“就他一个人穿着便服,唉——八成是个雇来的车把式。”
“咋办?老姑,救还是不救?”
“看他挺年轻的……小模样也不差,救吧。”
“可……咱就两包磺胺粉,这点消炎药是咱俩的保命符……”
“饭都吃不上了,还保啥命?俺爹说…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善良是一种美德,是一个人的品行,真正的善良——既要有头脑,又要有良心,既能帮到别人,又能保护自己,懂不懂?”
“平时也没见你这样啊,咋今儿个成了救人一命的神仙菩萨?”小姑娘那双美丽杏眼正在诧异地看过来。

小丫头眨巴眨巴清澈大眼,故意清咳一声:“行了行了,别磨叽了,快救吧,再耽搁一会儿血就流光了,还救个屁啊!”
“如果这人是个汉奸呢?”
“汉奸俩字又没写他脸上,救活了才知道是不是,一天话那么密呢,听我的!”
小丫头十三岁,名叫叶影,热河省人,俗话说——萝卜不大,长在了背上,那个小姑娘是她的亲侄女叶依兰,今年十六岁,自从日军侵占热河以后,叶影的父亲在雾灵山拉起了一支抗日武装,数年来同日伪军作战百余次,然而,随着日寇将热河变成全面侵华的前哨基地,这支由土匪和农民组成的抗日民众军生存空间越来越少,在日伪军不断的残酷镇压下,最终全军覆没,叶家也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,随着日寇进一步实施的大肆掠夺、集家并村、无住地带、“三光政策”等手段,造成了热河‘千里无鸡鸣,白骨遍丘野’的惨像,为了能活下来,她们两个不得不离开家乡,辗转千里投奔在太行山道观修行的亲人,不过,好不容易来到这里,却已经是人去观毁,怎不叫人伤心无奈!
身在他乡,无依无靠,面对困境该怎么办呢?如果把眼前这个人救了,他一定会感激涕零,也许今后的吃住就不用发愁了,这可是一劳永逸的好事!至于他是不是汉奸?人品如何?将来会出现什么问题?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,现在必须先找个落脚的地方,生存下来再说,这才是小丫头叶影心里真正的小九九。

抗战时期的磺胺粉
嗤啦——衣服撕裂的声音猛地响起。
“左肩后一处,背部两处,破片伤,这应该是手榴弹造成的。”停了一下,依兰继续说道:“进入身体的弹片不深,所以没有当场致命,他当时可能坐在驴车上,那头驴替他遮挡了不少手榴弹破片,救了他一命。”
“人不该死有人救,福大命大造化大,看面相是个有福之人,但愿他知道……‘有生一日,皆报恩时’这句话。”
……

静谧的黎明,太阳还未升起,朝霞已经粉饰了东方,晕红了半个苍穹,镶红了流云边缘。
不久,朝阳开始缓缓露出天际,碎裂的彩光随之绚烂而出,旭日初升,霞光万丈,天下明晃晃,世界亮堂堂。
晦蓝……锦红……明亮,春末清晨的破晓之光——美的张扬,丽的夺目。
当第一缕阳光洒进山谷,谷底的山路旁出现了十三座新坟,虽然挖得不太深,覆盖的碎石也不太高,也算是他们永久的安身之地。
那是两个小丫头忙活了半宿用树枝和石块抠挖出来的,埋了那十三个不认识的倒霉鬼。
山坳的背风处,燃烧着一个火堆,火堆上架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破瓦罐,篝火越烧越旺,眼见着瓦罐里咕嘟咕嘟地响,热气氤氲,肉香四溢。
晨光中,一大一小促膝坐在火堆前,吃着嚼着还不时说着话。
“依兰,你听清楚昨晚他呓语的是啥了吗?”
“刚开始好像是说什么太寨村……雷公庙,然后就反反复复叨咕一句话——为国献身,奋力死战,有敌无我,有我无敌,不成功,便成仁,此其时矣!”
“嗯……看起来还不错,他不是汉奸!”
“你咋知道?”
小丫头眯起眼,两个羊角辫微微晃了晃,一副老神在在答:“为国献身,奋力死战——这不是我爹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么,跟我爹说一样话的人,能是汉奸吗?”
“……”

“咳咳……那个……是你们救了我吗?”这时,蜷躺在火堆对面一层荒草上的那个年轻人悠悠醒了,虚弱地问。
小丫头叶影一翻大眼:“这还用问,不然你早就跟他们做伴了。”说完,抬手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十三座新坟。
“他们……都死了吗?”
“可不咋地,你们得罪谁了?”
年轻人默然,他全身都疼,尤其是后背疼得最厉害,使劲撑着地坐了起来,感觉到一阵微微的晨风轻抚过脸,有一点点清凉。
“喂,老小子,说话啊,你叫啥名?家在哪里?咋被人下死手了呢?”
年轻人皱起眉毛,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,似乎……脑海里有了一些印象。
“我叫方小贤,开元县河湾村人……”

方小贤,二十一岁,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八十师新编二十七师特务连连长,数日前,中条山战役拉开序幕,新编第二十七师扼守在黄家庄、羊皮岭、门坎山、曹家川、马泉沟、台砦一带,7日,日军调集重兵,在飞机大炮掩护下,从山西夏县柳树坪兵分四路向新编二十七师发起进攻,并集中炮火对第二十七师师部所在地张店镇发动猛烈攻击,该师第八十团官兵大部分壮烈牺牲。
8日上午,日军窜至二十七师师部北边特务连阵地豹子坪,当晚,二十七师师长在马圈沟主持歼敌计划,次日下午,日军数架飞机低空盘旋,轮番轰炸,并施放毒气,二十七师师长正在布防之时,被一颗流弹击中,以身殉国,剩余官兵在参谋长的带领下,与敌激战一天一夜后,阵地失守,只有方小贤等十四个人突出了重围,没想到半路上又遭到山匪的暗算。
这就是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听他讲述完之后,一对羊角辫不禁迎风抑郁叹息,而依兰那张瓜子脸上则闪过一抹狠戾:“还是当兵打过仗的人呢,咋不知道在前面放两个尖兵探路?这亏吃的窝囊透了。”
“你说得对,是我大意了,不过……我们都一天两夜没吃东西了,哪儿还有力气,搁在往常不会是这个结果。”
内行啊,莫非她也打过仗?方小贤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,不由得开始认真打量起对面这一大一小,大的秀丽,一双杏眼在阳光下略显冰冷,小的漂亮,眉间的一颗小黑痣增添了一份不羁。

叶影忽然眨巴眨巴大眼,小脸上划过了一抹极其神秘的淡笑:“哎,方片子,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?”
方小贤一愣,方片子?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外号,竟然拜这小丫头所赐!命运如此突然,二十七师没了,弟兄们都死光了,还能怎么办?
方小贤迟疑了几秒,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:“哎……回家。”
“你不当兵啦?你家有钱吗?家里还有谁?”小丫头一股脑抛出来的三连问,让依兰的目光也转过来,看着方小贤等待答案。
小叶影说这话的时候,方小贤凭借从军多年的经验,通过她俩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,能判断出面前这一大一小不寻常,一看就是江湖儿女,似乎也正处于困境之中,于是朝小叶影道:“家里没人了,就我自己,日子还能将究过,常言道,欠什么,都不能欠人情,懂得报恩,才会遇到贵人,大恩未报,刻刻于怀,我想请二位到家里坐坐,尽尽地主之谊,你俩意下如何?”
小叶影看了依兰一眼,心说这老小子还挺上道,一点就透,然后转回头假模假式对方小贤讪讪道:“你看你看,咱现在都是个己儿人了,相见即是有缘,还那么多讲究干嘛,对了,方片子,你家离这儿远吗?”
不该是孩子说出的一番话,却偏偏出自孩子的口,方小贤越来越待见这小丫头了,英俊的脸上露出个爽朗的笑:“向东走,过了平汉路封锁线,就不算太远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咱们路上的盘缠……”
“没事,我的鞋帮里还藏着一张十元的法币。”
“你老小子行啊,够鸡贼的!”小叶影清澈明亮的大眼里闪着光,兴奋地拍了拍坐在一旁的依兰:“快去给他盛碗驴肉,吃饱后收拾一下我们就上路!”
……

湛蓝的天空上,太阳越升越高,远处的山峦也变得愈加耀眼,那条崎岖的山间小路上,挂在点点绿色上的晶莹露珠,折射出无数道七彩的光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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